2018/10: 這份是我大二到中文系選修「現代漢語語法」所寫的期末報告。因為選不到自然語言處理的緣故，賭氣決定去中文系越級打怪、認識看看文學院怎麼處理問題；雖然事先沒有語言學基礎、對當時的本系同學可能滿不好意思的，但也學到許多從來沒有想像過的分析方式。搭著當時新聞報導的熱度選擇「特殊性關係」這個題目，感謝一直很關心我的學習、十分溫暖的張麗麗老師。

摘要：這份報告將由討論「特殊性關係」一詞的岐異出發，分別探討「性」的不同詞義與使用情境，進而解釋「特殊性關係」的語法現象。

關鍵詞：漢語語法、語料研究、特殊性關係

引言

選擇討論「性」這個詞作為研究主題，肇因於馮光遠（前中國時報副總編輯）在報章媒體上挖苦金溥聰（前國安會秘書長）一事。馮先生於文章中評論道，「金溥聰與馬英九之特殊性關係，政壇人盡皆知」，而被金溥聰先生一狀告到法院，雙方就該語句的語義內涵展開激烈論辯，成為系上眾人關注的有趣案件。 　　

問題意識

自訴意旨略以：……被告意圖將系爭不實內容散布於眾，而藉由文字指摘或傳述系爭足以毀損自訴人名譽之不實內容於被告個人部落格，該等內容足使一般不特定之人誤認自訴人為同性戀者並藉由與馬英九總統間之特殊性關係而獲取職位，以致自訴人之名譽受到嚴重之詆毀，渠等即有誹謗罪之主觀犯意及客觀行為，而該當刑法第三一０條第二項之罪。另被告亦多次以公然之方式公然辱罵自訴人，其此種行為亦構成刑法第三０九條之公然侮辱罪。

—— 臺灣高等法院 103 年度上易字 2515 號刑事判決

（被告辯稱）……對於附表編號 1、3、5、6、7 所敘及「特殊性關係」之解讀，其認為應解為「特殊性」關係，以別於「一般性」關係 ，亦即指當事人關係密切、交情匪淺等語。辯護人為被告辯護稱：由自訴人指訴及所提之證據資料可知，自訴人先入為主地將被告所述之「特殊性關係」一詞，全數解為特殊「性關係」，故被告所為全部評論，自訴人均指在影射自訴人為同志，並利用此等關係獲取好處，謂被告有加重誹謗等犯行云云，惟被告發表如附表所示之言論，主軸在強調「治國不可徇私」。至如附表編號 6 所示之言論，被告在自證 6 文章內提到馬英九總統將視為敵人之王金平院長，與視為自己人之自訴人採取不同處理標準，如此一來，將混亂國家體制及破壞司法公正等語，故被告強調以自訴人與馬總統間之「特殊性關係 」作為評論內容，非指自訴人為同志。

—— 臺北地方法院 102 年自字 76 號刑事判決

我們得以從判決書中窺出，對於名詞組「特殊性關係」解釋的岐異，是上開案例中最為核心的爭議。由此一爭點出發，我們因而提出疑問：「性」在不同語境下，該如何被理解與切分？藉由探討「性」的理解方法，我們希望能找到對「甲與乙的特殊性關係」在語言學上的解釋。

文獻回顧

以語言學角度試圖解決法律問題，可追溯到哈特《法律的概念》對承認規則的肯認，以及法實證主義論者對法律語言中的模糊地帶，拋出之「無可決性」（indeterminacy）學說為始。他們主張語言具有「開放結構」，詞彙在「簡單案例」中或許能發揮它所指涉的核心效用，但在「困難案例」（或作「疑難案件」，hard case）中，圍繞在這些詞彙周圍的邊界意涵與延伸用法，便難以論斷是否屬於所稱詞語的範疇。

《法律、語言與司法判決的確定性》一文則是指出，語言模糊只是背後有效社會共識缺乏的體現，對語義概念的理解，仍應回歸到語言所存繫社群的觀點而定。我們在分析「甲與乙的特殊性關係」這樣的詞句的時候，應由我們一般交際、表達的方式來分析它。

語料分析

層次分析法

要分析「甲與乙的特殊性關係，人盡皆知」一句，我們首先考慮的當然是層次分析法。「甲與乙的特殊性關係／人盡皆知」是主謂關係，「甲與乙的／特殊性關係」是「定—中」偏正關係，「人盡皆知」為成語、不再切分。

在這裏，「特殊性關係」有兩種切分方法：一為「特殊性／關係」偏正結構，「特殊性」為「特殊＋性」所生的派生詞，其內部亦為偏正關係；一為「特殊／性關係」，性質亦為「定—中」偏正關係。

「特殊性／關係」的切分方式能在「特殊性待遇」、「材料的特殊性」、「太空科技具有其特殊性」等句法中重現，「性」在此作為衍生詞綴；「特殊／性關係」亦能於「伴侶間的性關係」、「發生性關係」等語句中使用，「性」在此作為詞組中的修飾語。兩者皆難以逕行認定為「罕用用法」，我們因而得以透過層次分析指出語法岐異的現象。

詞義

為了進一步解釋這樣的現象，我們使用「中央研究院語言學研究所中文詞彙網路」搜尋了「性」在資料庫中的詞義：

性（ㄒㄧㄥˋ，xing⁴）
普通名詞 Na

1. 特定對象天生或長期養成的喜好或行為。（character）
   例：仙人掌「性」好沙質弱鹼性土壤，如土壤粘重，可多施有機底肥，以增加通透性。
   例：小黃瓜用來填飽肚子熱量又低幾乎沒脂肪，但是身體「性」寒的人應少吃瓜類，請酌量。
2. 個人的特有處事態度和心理特徵。（personality）
   例：他身強力壯，心軟「性」直，不愛念書，就喜歡打架生事。
   例：老人像小孩子一樣有自己的「性」，不能勉強，因此也要尊重他們自己的特質，「因材施教」。
3. 中醫依照食物特性所做的分類。
   例：菠菜味甘「性」涼而質滑，有養血潤燥的功效；配以白米健脾益氣。
   例：食物的溫、熱、寒、涼四「性」：魚鯰指生魚劊切製成，宜與蒜、薑、醋等同食，屬溫熱食物。羊肉「性」熱，同食易生熱。
4. 接尾詞。特定對象所具有的特性。（feature）
   例：鏡片的透氧「性」是隱形眼鏡的重要指標，它的高低直接影響佩戴者佩戴鏡片時的舒適「性」。
5. 為滿足性慾或生育等目的而產生的行為。（sex）
   例：醫學界早已證實：除了「性」接觸外，血液。血液製品。醫療器械等途徑，都是不可忽視的愛滋病傳染媒介。
   例：由醫科學生會在上學期末對一年級至六年級的醫科學生做的問卷結果中，七成的學生認為自己比一般人更認識「性」。

可以知道在「特殊性_a／關係」與「特殊／性_b關係」中的「性_a」與「性_b」並不屬於同個概括詞：「性_a」為「特定對象所具有的特性」之義，「性_b」則是「為滿足性慾或生育等目的而產生的行為」，雖然皆作定語，然而所指涉的對象完全不同。

語料庫的分析

既然知道「性」在詞類上同屬普通名詞（Na），我們便可透過現代漢語平衡語料庫，試著由實境使用中找到規律。搜尋在語料庫中標記為普通名詞的「性」共有 824 筆結果，我們以統計學的亂數表抽樣方式，抽出 20 筆如下：

600. ……晚上都能夠像新婚之夜真的是不簡單。其實我們說食色性也這是本性，可是食色性也，個人像飲食的需求也不……
117. ……為加害人預留極大的脫罪空間。這種雙重標準就是「性歧視」的一種後果或表現，它把「性」視為特殊的領域……
591. ……應以六百字稿紙白話文書寫。題目包括：一、健全的性角色；二、我對性的認識；三、我喜歡我的性別；四、……
190. ……者心態，對這個惡質情慾文化中的性騷擾、性強暴、性侵害、色情工業等等提出描寫與控訴時，性心情工作坊……
10. ……想看又看不到。周：從字面上看這張畫，少男想在性上的第一次嘗試是比較年長的對象，如作者老師所說，……
750. ……以發音為導向的輸入法，有其自然、可理解的被接受性。《註１．１．５》因中文字本身並不充分指示該字的……
527. ……中很少見。女兒春所謂春宮畫即是描繪春宵宮幃男女性生活、各種性交姿勢的圖畫。通常裝裱成橫幅的手卷，……
453. ……來惺惺相惜，如果我真的走到陽光下和我周遭的人談論性，別人又會怎麼看呢？」小方懷疑。以何春蕤為例，當……
498. ……的上海大學社會系教授劉達臨指出，政治、經濟是影響性文化的主要根源。縱觀歷朝在「性事」方面的演變，有……
736. ……有一些人，把性愛視作神聖的生命泉源。對於這些人，性與愛，就相當於生命與生活，絕對不能與娛樂遊戲……
536. ……不過是文學中的一部分，不會特別熱門。由古至今，性觀念不斷在演化，人類不斷在尋求一個平衡點，現在……
247. 重整性道德。自命是「消毒水」的現有性道德捍衛者，從不會……
278. ……提出辯駁，他必須迎戰我對父權的各種情慾雙重標準和性壓抑所提出的嚴正批判，這樣才能深化我們對現有性……
507. ……的關係、性技巧、姿勢、女性的性反應、受孕、禁忌、性功能障礙治療、草藥方…等等，可以說是一門中國古代……
395. ……使用次數最多的前五版依次為測試專區、新聞交流站、性、您對本站的建議與鼓勵及聊天灌水五個版；交大……
820. ……（每月將增加２萬筆），為國內外最大的中文書目索引性資料庫。另外，央圖更與全國２４所公私立大學院校……
673. ……性是互相取悅，它的出發點是愛。有許多人可以把性和愛分開，我萬萬做不到。我是因為愛對方而渴望擁有……
709. ……慘不忍睹，於是興起了重寫的念頭。我在書中所譴責的性泛濫，經過幾十年的潛伏期後，終於給人類帶來了……
698. ……行事曆上，就像其他我不容錯過的約會或課程，而且將性看作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雖然我們並不能隨心所欲，……
699. ……我們已經從每星期做愛三次降到幾乎零次，因為我怕性會使我失去控制，而我曾極度地想控制自己，並且維持……

非常有趣的是，一反我們先前對「性_a」與「性_b」兩者常用程度不分軒輊的假設，針對語料庫的抽樣中，高達 85% 皆取「性_b」之意。在 95% 信心水準之下，抽樣誤差（兩個標準差）為 ±16%，亦即語料庫中非常可能至少有 69% 的「性_b」存在；而「性_a」與另外三種「性」的用法，只占語料庫不到 31% 的比例而已。

「性_a」的專有名詞色彩

上一節的結果令我們感到詫異：依詞彙被使用的比例來看，「特殊／性關係」似乎比「特殊性／關係」更容易為我們所理解！然而「性_a」為何相較於「性_b」較少被使用？對照抽樣自「中央研究院上古漢語標記語料庫」的資料：

461. 《新語·道基第一》：水生陸行，根著葉長之屬，為寧其心而安其「性」，蓋天地相承，氣感相應而成者也。於是……
584.《淮南·卷二俶真訓》：飛羽浮芥也，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也！水之「性」真清而土汨之，人性安靜而嗜欲亂之。夫人……
161.《荀子·性惡篇第二十三》：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
096.《莊子·在宥》：，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天下不……
237.《呂氏春秋·孟春紀第一》：，必弗食。是故聖人之於聲色滋味也，利於「性」則取之，害於性則舍之，此全性之道也。世……
180.《荀子·性惡篇第二十三》：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問者曰：「人之『性』惡，則禮義惡生？」應之曰：凡禮義者，是……
390.《通玄真經（文子）·卷第十二上禮》：，性命飛揚，皆亂以營，貞信熳斕，人失其「性」，法與義相背，行與利相反，貧富之相傾，……
532.《春秋繁露·實性第三十六》：禾雖出米，而禾未可謂米也；性雖出善，而「性」未可謂善也。米與善，人之繼天而成於外也……
337.《通玄真經（文子）·卷第一道原》：，故莫敢與之爭。」老子曰：「夫人從欲失『性』，動未嘗正也，以治國則亂，以治身則穢。……
638.《淮南·卷十一齊俗訓》：乘舟而惑者，不知東西，見斗極則寤矣。夫「性」，亦人之斗極也。有以自見也，則不失物之……

可以見到，上古漢語中指涉「人與生俱來的天性」的「性」，反而占了壓倒性的比例，「性_a」作為衍生詞綴的用法，在上古漢語的語境中並沒有出現。然而如果將時間拉到清末民初的年代，黃克武先生於他的文章中這麼敘述當時的語言情況：

在 1895 年甲午戰敗後，嚴復開始從事翻譯工作之時，日譯名詞已經透過梁啓超（1873 - 1929）與其他大量留日學生的翻譯著作，以及日本人的漢文作品與報刊翻譯文字（如《時務報》的日籍譯者古城貞吉），大規模地進入中文。

——〈新名詞之戰：清末嚴復譯語與和製漢語的競賽〉

對照日文中「経済性」、「可能性」、「アルカリ性」（鹼性）的用法，我們或許可以合理地認為，「～性」（「性_a」）是清末隨著西學東漸而引入的用法，帶有些略專有名詞的色彩。比較以下的語境：

A. 這幅畫的象徵意義很特殊。
B. 這幅畫的象徵意義具有特殊性。

在日常生活中，B. 的使用多侷限於客觀、報導式的敘述手法，例如描述「這只手錶擁有非常良好的抗摔性、防水性、以及可延展性」，「罪行的構成要件該當、違法性、及有責性」，或是數學論證的「不失一般性（without loss of generality），設線段 AB 為相切於圓 O 且垂直於 x 軸的直線」。語料庫收錄文學與社會文章數大於科學與哲學作品，或許也說明了「性_a」於語料庫中占有較低比例的原因。

結論

在這篇報告中，我們先是得出了「特殊性／關係」與「特殊／性關係」兩種切分的可能性。而為了判斷何者為較佳的切分方式，我們抽離出了「性_a」與「性_b」兩種常見的詞義，得出了「性_b」較常出現於現有語料庫中，而「性_a」客觀色彩較強、進而較少為日常對話所使用的結果。然而這是否代表「特殊／性關係」的切分方式就比較可取呢？

陳坤先生於文中提醒我們，在司法案件中語言學的分析不可與語境抽離：面對當事人否認指涉對方性生活的主張，法官最終以文中曾出現「一般平民要如何期待政府部門保障文官制度的公平正義？……我們更應該堅守那條紅線，抗拒特殊性關係干預」等語，從嚴的認定馮先生僅是「尖酸刻薄的批評」而非影射「性關係」，最終採了「一般性關係」、「一般性貢獻」相對於「特殊性關係」、「特殊性貢獻」的說法。然而在一言一行皆會被記錄的現代社會中，語言學作為法院斷案的鋒利剃刀，說不定會越趨普遍呢。

參考書目

臺北地方法院 102 年自字 76 號。
臺灣高等法院 103 年度上易字 2515 號。
陸儉明（2013）。《現代漢語語法研究教程》，4。北京：北京大學。
王皇玉（2014）。《刑法分則講義》，國立臺灣大學法律學院（未出版），臺北。
黃克武（2008），〈新名詞之戰：清末嚴復譯語與和製漢語的競賽〉，《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62，頁 1 - 42。
陳坤（2010），〈法律、語言與司法判決的確定性——語義學能給我們提供什麼？〉，《法制與社會發展》，16 卷 4 期，頁 61 - 72。
吳東穎（2010），《論法律的無可決性》，國立臺北大學法律學系一般生組碩士論文。
陳明通、陳盈瑜（2010）。《掌握問題意識，讓你看得明讀得通》。載於：http://ctld.ntu.edu.tw/_epaper/news_detail.php?nid=95。